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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形的巨手

□张健

那两条大前门香烟,静静地躺在我的柜子里,像两只蛰伏的野兽,等待着我这个初出茅庐的乡政府小文书去驯服。一九八三年的冬天,冷得连供销社烟酒柜台陈会计的电话线都结着霜花,他的声音从话筒里钻出来:“小张,有两条大前门,来领一下。”

我那时二十出头,刚穿上四个口袋的中山装,上衣口袋里装着两支钢笔,走起路来便有了几分得意。供销社的柜台高过我胸口,陈会计从后面递出两条烟,什么也没说。我接过来,那烟盒上印着的“大前门”三个字,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。

带海绵嘴的。这烟难买得很。我把它锁进柜子,像守财奴锁他的金子。两个星期过去,我的手指开始发痒,终于在一个无人的午后,偷偷拆开一包,躲进厕所。我不会抽烟,那辛辣的烟气呛得我直咳嗽,眼泪鼻涕一齐流下,可心里却美得很——我抽的是计划供应的烟,一般人买不到的。

后来县委组织部的科长来了。我毫不犹豫地从柜子里掏出两包。科长抽了一口,眼睛一亮:“小张真有本事!还能搞到这么好的烟。”我的胸膛立刻挺得更高,仿佛那烟是我亲手种出来的一般。直到那些离休老干部找上门来。“小张啊,听说县里供应给我们的大前门你领回了?”为首的老者笑眯眯地问。我顿时如坠冰窟——十包烟,被我抽掉送掉,只剩一条了。原来那些是计划给老干部的,我起初并不知情,一个萝卜一个坑,没得多余。我的额头沁出冷汗,手指在桌下绞成一团。陈会计救了我。他让我自掏腰包买一条“草海”烟充数。“就说今年计划紧,”他教我,“每人一包大前门,一包草海。”我花了半个月工资,才把这桩祸事遮掩过去。

彼时,计划经济就像一只无形的巨手,每样东西都像被这只手拿捏着,动一发而牵全身。后来我才明白,那巨手好像是如来佛的,我们每个人就像孙悟空,谁也逃脱不了,稍有不慎,后果不堪。

煤炭的事更教我后怕。我看秘书常开介绍信让人买平价煤,便自作主张给几个同学朋友也开了,每人三五百斤。他们夸我有本事,我得意洋洋。直到秘书拿着一沓介绍信来找我:“这些是你开的?”他的脸色难看极了。

原来平价煤是县里下计划的,秘书开的介绍信都是预供给敬老院和政府食堂的。县里计划下来时,要从预供中扣除。我擅自开的那些,等于挖了公家的墙角。所幸数量不大,领导只给予批评教育。那天晚上,我躺在床上,冷汗浸透了被褥。

结婚证的事倒让我颇感欣慰。那时节,包办婚姻的旧习未除,不少自由恋爱的青年拿不到户口本。每当有男女青年红着眼睛来求我,只要年龄够,我便积极给他们办证。几十年后,常有陌生夫妇向我道谢,说多亏我当年成全,如今生活美满。我听了,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。

如今想来,那些年我像在钢丝上跳舞,一边是死板的计划与规定,一边是活生生的人情与需求。计划经济的巨手无处不在,我翻跳其间,时而撞得头破血流,时而又太平无事。

去年我退休了,闲来无事便翻捡这些旧事。“大前门”香烟,如今已经随处有售。煤炭也放开供应,结婚更不再需要单位证明。那些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计划,如今看来不过是时代的一个注脚。我们那一代人,在计划与市场交接的缝隙中摸爬滚打,既被束缚,也被塑造。有时我会想,若把当年的我放到今天,或许会显得笨拙可笑;而今天的年轻人若回到那个年代,怕也寸步难行。每个时代都有其看不见的巨手,我们既要在巨手上跳舞,也是被巨手束缚。

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落在我有些许老年斑的手上。那些香烟、煤炭、结婚证,都成了记忆里的碎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