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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天寿书法临摹解析(十)
□薛元明
回顾潘天寿的一生,虽然目标宏大,志向高远,但又非常接地气,具有一定的可行性。潘天寿常说自己是老家雷婆头峰上的一块石头,可见其幽默淡然之处,质朴本色。石头无疑再普通不过,但也有可能最见奇异之处。“雷婆头峰”是其老家的一座极普通的小山包,屡屡出现绘画题款中。当年他在老家楼上的画室前开窗远眺,便可见到这座被称为“雷婆头峰”的山。“雷婆头峰寿者”的题款很多,总体上呈现势若累卵的排列,给人以造险而又稳当的感觉,最终成为画面中有机的部分,令人遐想。有关“雷婆头峰”的签名,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现潘天寿在一瞬间的高超技法变化功夫。虽然是大同小异,关键趣味就在“小异”。可以大致分为三类:一是除了“雷婆头峰”四字外尚且有篆隶行草的搭配,属于“有效组合”,形成错落之变。第二类是“雷婆头峰”加上“寿”或“寿者”,纵势而下,字形大小对比悬殊,“雷、寿”为行楷,中间三字为草书,“雷、峰”二字相对较大,“雷”字尤其夸张,明显是从郑板桥来。第三类是“寿者”后再加上“制”“草”或“指墨”等,字形的摆放更为纵长,变化愈难。众所周知,签名无疑是书家一生写得最多的字,因为太熟练、太熟悉而缺少变化,易于熟俗,在刹那间求变化,几乎是一种本能,然而,天长日久的惯性也会逼迫着个人向着“套路”进军。所以,决定最终艺术效果的就是两种“力量”的此消彼长。与此同时,还暗含了第三种限制因素,就是无论如何急于求变还是刻意求变,一定要出之自然。这当中有一定的规律性,比如“雷、峰”二字大,“雷”用楷,“峰”用草,由此字可以看出潘天寿还学过章草,但笔势和字势的变化不可预料,笔随心动、情随意生,形成多重变化。签名更能看出个人的功力与性情。寥寥数字,见证了潘天寿的艺术风格和审美宗旨。“天授”和“天寿”等字号亦令人感慨万千。“天授”意思就是“天才”,外加上潘天寿一生师承中有种种奇遇,得益于多位良师的教导,“天寿”则意味着“天命”,不禁为其晚年的遭遇而唏嘘不已,否则可能成就会更加突出,但历史不能假设,冥冥中包含了“天意”,天意从来高难问。众所周知,潘天寿的社会标签是画家身份,书法名声相对不显。到底是因为绘画水平实在高于书法太多,还是对其书法认知不够?后者显然是主要原因。在发掘其书法临创的独门诀窍时,应该关注到绘画习惯对书法个性的塑造作用。进而言之,潘天寿书法实质上是“诗书画印”共同作用的结果,“中国传统绘画是文史、诗、书法、篆刻等多种艺术在画面上的综合表现,就更和整个民族文化的发展变革紧密地联系,这是很自然的。”潘天寿强调“诗书画印”的完美结合,将画事提升到学术的高度,说明潘天寿从未停留在“技”的层面,他毕生沉浸于中国画的发展创新中,进行了大量的经验总结,最终上升为理论高度,对于中国画的发展意义重大。
由于潘天寿在绘画艺术方面突出的创造性,掩盖着他的诗文、书法和篆刻艺术上的成就。事实上,恰恰是多方面的综合成就促成了他在中国画史中的历史地位。在潘天寿看来,中国绘画乃至东方系统的绘画,以墨线为主,最为重视的是概括、明确、全面、变化以及动的神情、气势诸要点。再者,中国绘画的用线,与西洋画的线不一样,是充分发挥毛笔、水墨及宣纸等工具的灵活多变的特殊性能。“吾国文字与绘画之组成,以线为主,线以骨气为质,由一笔至千万笔,必须一气呵成,隔行不断,密密疏疏,相就相让,相辅相成,如行云之缥缈于天空,流水之流行于大地,一任自然,即以气行也。气之氢氤于天地,气之氢氤于笔墨,一也,故知画者必知书。”“书画同修”所呈现的“互促”,笔法多变而不拘一格,结字奇险率意,章法的疏密对比,甚至有针对西方“构成”意识的化合,加上少字和多字,大字和小字,绘画题款与专门的书法创作,不同的形制,所以书风多变而出彩。潘的融合创作,除了得力于画家身份之外,诗人角色显然发挥了特别而巨大的作用,使他的书法作品成为充满想象力的创造。绘画向书法借鉴“写”,是为了和书法一样具有“化机”,潘画不论在用笔和构图上则主要是隶书和魏碑体,大都化圆为觚。几乎全以方折觚线构造形象,堪称前无古人,因而他的“强其骨”就非一般“力能扛鼎”之笔力,而是呈现铁骨铮铮的独特风姿。概而言之,潘天寿书法与绘画的相通存在五个方面:其一是“技通”,涉及从毛笔工具到笔法的层面;其二是“形通”,即结字特点与画面物象形态上的相似之处;其三是“意通”,即源于独特个性及审美取向所塑造出的书画风格的相通之处;其四是“神通”,即超越直观视觉形象而建立起的书画之间神采意韵的内在关联;其五是“文通”,即书法和绘画作为脱胎于同一文化母体而存在的本质相通之处。
虽然有些综合型艺术人才是多面手,但必定有所侧重,赵之谦的笔法是“书家意识”的主导,潘天寿则是“画家意识”,这也是被评为“画家字”的重要原因,但他又超越了单纯的书家角色。其笔法往往有不可预料的特点,比如“懒秃寿者草草”款字就是散锋、破锋的妙用,所录《清平乐·六盘山》就是难得一见的细笔,说明潘天寿一直有多元尝试,然所书汤显祖《暮江南》中的有些字形则夸张过度,特别是第二行的“归”字,欹斜过度,显然安排太刻意了。谈及绘画技法对书法创作的影响,先要分析“融合度”的问题。所谓的“融合度”,就是书画笔触和笔意的和谐度,像赵之谦书法个性太强,绘画作品最初关注的是款字。融合度强的比如黄宾虹,他的发力点在金文,收获在行草书。潘天寿多体兼涉,存在多个方向的尝试,有不同的笔触,形成不同的风格路数,风格跨度大,但具体就某一件作品而言,则非常融合。分别来看潘天寿24岁的《疏林寒鸦图》,36岁的《甬江口炮台图》和57岁的《焦墨山水图》,不同作品有不同笔触,不同风格的款字,不同的意境,整体上妙合无垠。这当然与他的多元临摹取法有一定的关系。具体就笔法细节来看,61岁《春酣》的款字第一行中“一”字行笔夸张,末行中有兰草叶子插入“卯、初”二字之间,并不觉得突兀,反而有呼应之功效。录苏轼《石鼓》斗方其实有效仿郑板桥之意,篆隶行草进行巧妙组合措施,分外协调,别见新意,且留白大胆,独辟蹊径。“郁”和“龙”两字的夸张笔画遥相呼应,堪称神来之笔,这些关键处理,既是有意的,也是无意的,说有意,是个性意识强势主导;说无意,一切都是功到自然成的结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