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菜园小记

□张 健

围墙外的两分地,原是块被野草霸占的闲地。去年三月,妻子蹲在门廊下剥新笋,忽然指着那片荒地:“开春了,咱们种片菜园吧。”我笑她心血来潮,城里长大的姑娘哪懂犁耙之事。谁料次日破晓,便听见铁锨破土的簌簌声。

她当真在料峭春寒里垦起地来。素日里打电脑的纤手攥着铁锨,鹅黄毛衣沾满苍耳,发间别着的玉兰花瓣簌簌落在新翻的褐土上。我站在二楼窗口,望着她像只勤恳的云雀,在晨雾里起起落落。晌午归来时,她鼻尖沁着细汗,掌心磨出两枚水泡,却献宝似的捧来一团湿泥:“你闻,有草木发芽的甜味儿!”

菜畦初成那日,恰逢惊蛰。妻用细麻绳划出九宫格,青蒜与莴苣比邻而居,豌豆和菠菜隔垄相望。她每日揣着巴掌大的记事本,蹲在地头记温度,比当年备考会计师还郑重。有回我见她对着刚抽条的茼蒿苗喃喃:“该撒点草木灰了,倒春寒要来了。”

当真是种出满园春色时,连檐下的家燕都来梁上观礼。三月的豌豆藤缠着竹架,开出的蝶形花像落在绿绸上的雪。妻总在晨雾未散时挎着柳条篮采撷,布鞋踩过潮湿的田垄,惊起两三只眠浅的菜粉蝶。她嫂子来帮忙间苗,两人在薄阳里说笑,柳絮沾在她们的发梢,像缀着星子似的银穗。

倒是邻家的狸花猫成了常客。起先只在墙头优雅踱步,后来竟领着崽子们来扑菜秧。妻发现菠菜叶上留着梅花爪印,急得直揪围裙带。我劝她菜市买现成的多省心,她却冒雨骑车去天平市场扛回铁丝网。那天恰逢桃花汛,细雨染红了她的羊绒围巾,水珠顺着刘海滴在测绘图纸上。

周日架围栏的光景,倒成了小区院子的春日集会。小舅子踩着春泥夯桩,我那在机关坐办公室的女婿竟也卷着白衬衫袖子,把钢筋杆子往土里扎得笔直。这孩子平日总端着保温杯看文件,此刻弓着腰背,后脖颈蒸腾着热气,活像刚出笼的馒头。邻居小夏是刚刚转业的士官,量尺寸时掏出军用卷尺,绷直的钢尺在雨丝里泛着冷光。“嫂子,西南角再压十公分。”他说话还带着部队里养成的短促腔调,手指在铁丝网上敲出哒哒的节奏,仿佛在给菜园子报行军令。

妻穿梭在人群里分姜茶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眉睫上的雨珠。银亮的网渐渐合围成栅,菜畦在铁色经纬里愈发鲜嫩,像幅镶了银框的水彩画。女婿直起腰擦汗时,衬衫后背洇出深灰色的云纹,小夏立即抛去一块毛巾:“擦完叠方正还我。”众人哄笑里,不知谁家孩童嚷了句“菜园开花啦”,原是篱边冒出了几簇蓝星花。

晌午在老二饭店叫了三鲜锅子。腌笃鲜混着荠菜馄饨的香气里,我忽见妻眼底映着窗外的海棠——那是泥土里沁出来的春意。女婿解开两颗衬衫纽扣,正用筷子尖比划着围栏加固方案;小夏坐得腰板笔直,把青花瓷碗摆成队列阵型;妻与嫂子商量补种苋菜,用筷子蘸酱油在餐布上画轮作表,斑斑点点的酱色倒像新落的杏花雨。

暮色四合时,雨又轻轻漫起来。铁丝网上垂着水帘,将菜园笼成朦胧的碧色纱灯。妻蹲在重新补种的菠菜畦旁,指尖轻触蜷缩的新叶。那些她手写的“苗细勿碰”木牌,被雨水洗得字迹发亮,像浸了桐油的古笺。远处传来卖青团的梆子声,混着新泥的腥气与桃花的甜香,在湿润的春风里织成网。

如今每个清晨,我总要在窗前多站会儿。看妻提着水壶在菜园里浇灌,水珠溅起七彩虹晕,麻雀在她脚边争啄刚醒的蚜虫。钢网围住的何止是两分薄田,分明是座春神的行宫——莴苣绿的垂帘,豌豆花的璎珞,萝卜樱子做的流苏在风里飘摇。那些折算成菜价的成本,终究抵不过她别在鬓角的二月兰鲜活。

前日收旧书的老汉路过,对着我们的菜园眯眼端详。妻割了把嫩韭菜塞进他车筐,老汉从泛黄的册页间抖落颗铜铃:“挂在东南角,能惊走偷嘴的雀儿。”此刻铜铃正在三月风里叮咚,应和着楼上飘来的钢琴声,断断续续地,像是小外孙在弹那支《春之声》。小夏巡逻般经过时,突然立定敬了个军礼——原来铁丝网上落了只翠鸟,正歪着脑袋打量这片被春天和热情浇灌的土地。